公元1052年大事盘点
宋 皇佑四年 | 辽 重熙二十一年
(加粗者为本次重点内容)
- 范仲淹去世,谥号文正;
- 威塞克斯伯爵戈德温迫使忏悔者爱德华恢复领地;
- 贝都因人在海达兰战役中击败齐里德王朝;
- 北意大利王子伯尼法斯三世被刺身亡;
- 两广地区侬智高叛乱
1052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两广地区的侬智高叛乱,这是一个已经发生的问题。另一个则是四川可能出事。
为什么呢?这就从一个“甲午魔咒”(每到甲午年,四川要大乱)说起。
所谓四川危机的产生
说起四川,实际上是“益州路、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的合称,因为又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在宋朝,这可是边疆地区,五代时期脱离中央管制60年,经济上是富裕,但是心理上是否和中原一条心还存疑。从965年灭后蜀到1054年这整整90年的观察和融合,彼此才放下戒备。你都没办法想象,人们担心的不是四川人,而是这个地方。以致于派驻到四川的驻军都不发武器,也不训练。派驻到四川的官员都不允许携带家眷。
四川独特的地理特征,让这块地方太容易成为独立王国了。不是朝廷太多心,是四川实在不让人放心。
——四川问题的实质·罗振宇
有人给朝廷提了个醒,根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
初,孟知祥据蜀,李顺起为盗,岁皆在甲午。或言明年甲午,蜀且有变。
意思是,一到甲午年,四川就要大乱。例如,公元994年,王小波、李顺起义;公元934年,后唐派驻到四川的孟知祥把门一关,开始谋反,建立了后蜀政权。两个甲午,两次动乱。从朝廷到民间,大家纷纷躁动不安。
宋朝对商业税收依赖严重。茶叶、丝绸是。北宋的时候,四川茶叶。是全国茶叶的三分之二。
四川危机的化解
“魔咒”,也可以称之为是迷信的一种。迷信可不是一个人的观点,而是一个社会观念的网络现象。具体到这里,即使朝廷不信这个传言,老百姓要是相信了,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把四川社会引爆成一个火药桶,再真出现一个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也信了,以此为号召揭竿而起,怎么办?
所以,这个时候,宁可不相信世界上男人那张嘴,也不能不准备对付“蜀乱”这个潜在的魔鬼。于是,宋仁宗从文武百官中选择了程戡作为益州(今成都、眉山)的知州,主管四川事务。
上谓宰相庞籍曰:“朕择重任之臣以镇抚西南,莫如戡者。”遂再使守蜀。且谓籍:“戡还当置之二府,可预告之。”籍曰:“陛下面谕戡则可,臣不敢私与戡言也。”
——《续资治通鉴长编》
程戡,从性格上看镇静,做事不毛躁,之前有过益州知州的经历,对当地情况熟悉。宋仁宗让庞籍转告程戡,如果治理好了,回来就把程戡提拔进中央政府。可是庞籍多有心眼啊,告诉宋仁宗:“这事儿您亲自说吧,我可不方便私下说封官许愿的事儿。”
你还别说,宋仁宗还真去说了。程戡也客气了一下:“我岂敢要什么名利,我去就是了。”
戡卒不知。他曰,上果面谕戡,戡谢曰:“臣亡状,蒙陛下委任,其敢要宠而后行。”
——《续资治通鉴长编》
可见,宋仁宗为了四川不出事,愿意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程戡到任后,秉承着“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方式,还别说,管住了。
一方面抓言论管控,不信谣不传谣。谁说有兵变,格杀勿论。这一个是解表了。但是治里呢?要知道,和摸不到的东西作战,自然也要用心理战法。但怎么战呢,就是心理预期。物质和精神须臾不可分开,所以,就要有另一方面的硬了。
另一方面,抓物质防控。没错,修城墙。由于是中央委派的,自然是皇上信任,这个阻力是丢了。
城墙这个东西有意涵,宏大的观点上分析,好听点是防盗贼,不好听就是防朝廷。四川盆地,特别是成都平原附近本来就是山,它自成一体,方便割据。以往怕朝廷起疑心,已经快100年没有城墙护体了。
然而,当城墙建立起来之后,释放给老百姓一个信号:“一旦造反了,把自己的所有物品换成金银埋到地下,今后还有机会往外挖。人身可以往城里”躲起来,城墙坚固,就算有人造反,困难也加大。
果然,“甲午”到了,传言侬智高从大理国(现云南)借兵前来攻打四川。此时程戡早已回到了中央政府,担任政事副宰相,就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第一副总理。继任者是张方平,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张方平也释放了信号,他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办了一场花灯展,此外,当天城门不关。你看,这比任何辟谣都有用处。
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启发:在面对舆论或社会中的谣言或民情时,强硬压制固然一时有效,但是释放积极信号更能起到长久的帮助。
正如特朗普在2025年对中国增加关税一样,中国A股一开始是暴跌的,但是由于中央汇金的入场,这种积极信号让老百姓看到了希望,此刻并没有压制一些“中国经济崩溃论”,反而让老百姓看到,特朗普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美国也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paper tiger”。老百姓自然而然也重拾了信心:“原来我们领导层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啊”。
上下同欲者胜,同舟共济者兴。
——孙武
四川危机的启示
先把答案说出来吧:“四川的问题,既不是朝廷官员的问题,也不是四川百姓的问题,而是远在中原的朝廷和四川当地百姓之间的信任问题”。
彼此猜忌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1039年,就是宋仁宗宝元二年,益州发生的一场火灾却无人施救。
时任益州知州张逸、转运使(交通局局长)明镐听说后连夜过去,但是就看着最终三千多座房屋烧毁,百姓损失惨重的事情发生。原因很简单,对于一场火灾,它背后是意外还是有预谋的动乱,谁也说不清。如果是前者还好说,后者则可能是故意防火以吸引官员和军队,然后趁乱起事。对于经常有人造反、民情莫测,自然要多留心眼。
行动残忍
四川民间有祭拜二郎神办庙会的习俗。二郎神,就是李冰的儿子。有一年庙会,有人假扮二郎神,又让100多人假扮官吏兵丁。这种cosplay直接让时任益州知州程琳反映强烈,按照谋反杀掉带头者,其他参加仪式的人统统发配到内地。
上述表象的背后
你说,这是酷吏吗?当然是,简单的说,草菅人命的行为。但是,治乱必用重典。
就拿程琳的事情来说,当地百姓不仅不责怪,反而还特别支持:“以前搞乱四川经济社会大局的就是小混混,及时制止胡闹行为,是防止动乱的行为,杀了他们,直接震慑其他小混混,四川就安全了。”
后来,程琳成为了首都开封的一把手,并作为当时参知政事副宰相,就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代理第一副总理职位)。
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
——(宋)张俞
中国疆域的扩展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论语·颜渊》
漩涡理论
中华文明的发展是与中华文明的性格密切相关。它不像罗马帝国、蒙古帝国那样搞“草木皆兵”、“征服者吃遍天”的行为。哲学家赵汀阳在《惠此中国》中用漩涡理论解读。
中国的扩展不是来自向外扩张行为的红利,而是来自外围竞争势力不断向心卷入漩涡核心的礼物。
一旦边陲加入了这个体系,就有了不衰竭的向心力,也不会压制自己的文化特性。
这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边陲加入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是因为有好处、有利益,吸引着他们自愿加入。
第二:边陲加入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利益,不仅是具体的经济利益,而是那种不愿放弃、无法脱身、可持续的精神利益,这种利益能够安住身心,例如中原的汉字系统,儒家、道家的思想体系,周朝人的天下论述等等。
很多边陲的人一看,加入中华文明,证明自己的传统是悠久的,传承是有序的,权力是老天爷认可的,随时都能拿走。我们是炎黄子孙,祖先问题解决了;天下都是我们的。
与此同时,时间一长,这种叙事、故事、精神资源是大家共建的。都被融为一体了。
福建和四川的例子
自西向东,三级阶梯,大山连绵不断;自北向南,黄河、淮河、长江,都是天险。山河险阻、关隘重重,这是中国地理的特点。
就拿福建来说,这个地方依山傍海,90%的土地都是山地丘陵,只有东部沿海地区有很少一点河流冲积平原。而西、北、南三面都是大山,所以,福建在地理上,其实和四川一样,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隔绝的区域。福建被纳入中国版图,虽然可以追溯到秦朝,秦朝在这里设了一个闽中郡嘛,但实际上,因为福建太难进入了,秦朝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有效统治,只能让越王勾践的后人换个名号,继续管着福建。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中央大军彻底征服了福建。但是汉武帝一看,噢哟,这个地方的交通也太难了,得了,别费这劲了,把老百姓全部迁出来,安置到江淮地区吧。至于福建嘛,这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地方,哎,也没啥用,变成无人区得了。
从外部进入福建的交通问题,是到了唐朝末年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才打通了。唐末的黄巢起义,流动作战嘛,公元875年,起义军一直败退,被追到了浙江,几十万大军眼看走投无路了。那怎么不从浙江去福建呢?看地图虽然连着,但那个地方实际上是一片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路啊。几十万人只好冒死凿山开路,这就留下了仙霞关。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一直是从浙江进福建的必由之路。别说唐朝了,就是到了现代,我给你念一段郁达夫写的话:“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就这么险,从中原进福建就这么难。
直到1052年,在当时人的感受中,福建和四川,还是刚刚征服的边疆。当时朝廷中还流行一句话,叫“闽蜀同风,腹中有虫”。你看,四川的这个“蜀”字,跟福建的那个“闽”字,字形里面是不是都有一个“虫”啊?有搞地图炮的人就来劲了:对啊,都说他们是蛮夷之地嘛,这不就是证据嘛,他们肚子里都有虫嘛。
但是,福建和四川真的是蛮夷、是边疆吗?又不像。它们确实是在宋朝这个阶段才彻底融入中国,但也是在这个阶段,在文化上就大放异彩。
比如福建:论文学有柳永,论书法有蔡襄,论政治,有章得象、曾公亮、吕惠卿、章惇、蔡确、李纲,当然,还有蔡京、蔡卞两兄弟。有人点算过,北宋宰相的原籍,第一名是河南,第二名就是福建。
四川就更不用说了,仅仅三苏父子,就光芒万丈,甚至就是宋代文化的代表。你看,恰恰是这两个刚刚被征服,或者说被容纳进来的地方,成了宋代文化最灿烂的区域。
你不觉得奇怪吗?仅仅从四川和福建这个两个例子,我们就能看出中华文明的一个很神奇的特质:不仅容纳力非常强,能一点点地把边疆变成腹地,最后能滚动发展成一个疆域庞大的国家,更重要的是,加入中华文明的地域,不仅有向心力,一旦加入,再难脱离,而且它自身的特性也不会被掩盖,反而也能爆发出巨大的文化潜力。
结语:四川的文化
苏洵、苏轼、苏辙。在1052年分别是44、17、14岁,虽然深处边疆,但是思绪早已神驰中原。
遥想唐朝的杜甫,安史之乱逃亡至巴蜀的时候,留下了人生最安定、最美好、最至关重要的时光,以及后世的经典。例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夜喜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但是有首诗,如果遇到四川人,你可以背出来,去体会四川人那种惬意的感觉。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