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雾弥漫,天地混沌如一,山坡与天空的轮廓被撕扯得如同“旧棉絮”——这是陈年喜在《西界岭上的桃》开篇为我们铺展的一幅苍茫图景。这不仅是自然的秋日写照,更是一种精神气候的隐喻。在这样的雾中,界限模糊了,秩序动摇了,而人却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世界早已没有“法外之地”。
“法外之地”本是一个法律术语,但在陈年喜的笔下,它被赋予了更广义的哲学意味。所谓“法”,既指自然之律,也指人类建构的制度、经济逻辑与文明规则。当他说“时代的发展,是万法归一的历程”,其语调平静,却暗含悲悯。这意味着,无论多么偏远的山岭、多么原始的村落,都终将被纳入现代性的轨道,被编码、被规划、被消费。西界岭——这个或许在地图上都难以寻觅的地名——也未能幸免。
然而,陈年喜并未以控诉的姿态书写这种“归一”。他的笔触始终沉静、克制,甚至带着某种近乎考古学家的耐心,去记录那些正在消逝的细节:四照花果实将熟,表皮透出浅红;野桃在无人问津的坡上悄然结子;老农弯腰拾柴,身影被雾气吞没……这些微小的存在,构成了对抗宏大叙事的另一种“法”——一种属于土地、季节与身体记忆的法则。
《西界岭上的桃》之所以动人,正在于它在“被规训的世界”中,仍为自然与人保留了一席低语的空间。桃树不是经济作物,四照花不具商业价值,它们的存在本身即是抵抗。陈年喜曾是矿工,深知底层生活的粗粝与沉默。他的文字因此不带浪漫化的乡愁,而是以一种近乎地质层般的沉积感,记录下那些被时代车轮碾过却未完全粉碎的生命痕迹。
读至此处,我不禁自问:我们是否还能认出“浅红的四照花”?是否还能在秋雾中分辨出山的轮廓,而非将其视为待开发的资源或打卡的风景?当“万法归一”成为不可逆的进程,文学或许无法阻挡洪流,却能为我们保存一块“法外”的记忆飞地——在那里,桃子依然为风而落,果实依然为鸟而熟,人依然可以只是“看”而不“用”。
陈年喜的文字,是挽歌,也是证词。他让我们看见:即便在最严密的秩序之下,自然仍以微小的方式坚持着自己的时序与尊严。而阅读这样的文字,或许是我们对那个正在消失的世界,所能给予的最温柔的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