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60年大事盘点
宋 嘉佑五年 | 辽 清宁六年
- 梅尧臣去世
- 诺曼人在地中海地区持续扩张
- 匈牙利国王贝拉一世加冕
- 法兰西国王亨利一世去世
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美]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
为什么要读历史?司马迁曾经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给上个朝代修史,其意义就是给前朝办个“葬礼”。所有的是非功过,经验教训都替前朝捋明白,也是告诉世人:新朝代接过法统继续往前走。
你看,2011年,我们出版了《中华民国史》,也就意味着中华民国已经完了。当然了,1060年的时候,宋仁宗开始召集学者开始重编唐朝的历史,即《新唐书》。
《新唐书》的政治意义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曾经说过一段话:“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说到新唐书,就必须要说说《旧唐书》。
《旧唐书》是在五代期间兵荒马乱条件下,由后晋所修的史。而后晋是北边的契丹所扶植的政权,这个政权就是割让了燕云十六州,还做人家儿皇帝的这个政权。举个不恰当的类比,就相当于当年日本鬼子所扶持的所谓“伪满洲国”,当时差点把东三省割让,然后溥仪作为人家儿皇帝的存在。
从政治意义上说,如果宋朝不修这个史书,那么从中国法统上讲,宋,就是个非法政权。而契丹后面又是辽国,意味着还比大辽还矮一头。所以,《新唐书》的修史就意味着宋朝的法统直接对接了唐朝,而五代十国也只是唐朝的过渡态罢了。
宋仁宗要修《新唐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人才很多,像什么欧阳修、宋祁这样的大家。国力也丰厚,完全可以支撑这个修史工作。一旦修成,对宋仁宗而言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笔。
矫枉过正的写法
文人相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存在的。不仅存在于同一时空,也存在于跨朝代。为了表示自己标新立异,水平高明,基本上是“不说人话”。正如现在网络黑话一样,细节不叫细节叫颗粒度,核心问题不叫核心问题叫底层逻辑一样。《新唐书》之所以和《旧唐书》并列二十四史,而不是取代《旧唐书》,关键一点就在于当年的过度的“古文运动”,你也可以将它理解成为宋朝的“文化大革命”。
这里有个故事,欧阳修有一次去宋祁家串门,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宵寐匪祯,礼闼(音ta,四声)洪休”。宋祁看了半天说:“这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嘛,为什么您写的这么晦涩难懂?”欧阳修拿来《新唐书·李靖传》给宋祁指出来“震霆不暇掩聪”,这不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嘛。
没错,《新唐书》关于人物写作的《列传》是由宋祁所主修,在当年“古文运动”中,作为反对骈文的坚定支持者,宋祁抵抗、反对的太过用力,矫枉过正了。“古文运动”所反对的骈文,其特点本身是浮华的。而运动中就是要让浮华变散文的质朴无华。然而,宋祁为了反对这个“骈文”,居然把唐朝所有的朝廷诏令全都删了,《史记》、《汉书》和唐朝的诏令全是以对仗的四六句骈文所写的。这种“歪风邪气”不能代入我们宋朝的文坛思想。所以,宋祁就把这个散文替古人再写一遍,至于是不是原话不重要。
如果说读到这里批判宋祁,可就有些冤枉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欧阳修当时的情况是要求文风简洁。为此,在欧阳修编写皇帝的《本纪》部分,也是这样。在写武则天的时候,原本说“武则天问狄仁杰:朕要一个好汉,你有推荐的人选吗?”到了《新唐书·本纪》中直接来了一句“朕要一个奇士”。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所说:“日常语言是一只家禽,写作就是把它重新变回野种”。把风格彰显的野性,足足的,让后人都感受到这种主张的力量,才是他们的追求。
讲到这里,我就理解了一个事:任何人都有私心。
这些为朝廷或者中央所编写的正史,流传下去的概率比一般的文章要多多了。一旦有这种来之不易的一亩三分地,做各种书写实验,让千秋万代看看:“什么才是最好的儒家文风”。
这种矫枉过正,如果是普通人可就开始批判了。但是我们有资格吗?要知道,在这个背后,宋祁、欧阳修拼命反对骈文,是因为他们坚决捍卫另一些东西: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活得认真、用力。
历史已经成为这样了,我们作为现代人,不能去轻言古人的是非对错,更不要去让自己成为了选边站队的那个人。
听到这里,我回想到了在国外阅读的所谓批判毛主席、批判我们党和国家的那些“非法著作”,事实上就陷入了对古人是非对错的评价,也就是从“小我”的角度去看问题。无论是写这种书的人,还是看这种书的人,一旦陷入进去之后,我们心智将会损失一大笔财富。
所以此刻,司马迁的那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想法,才在我的脑中从模糊逐渐到了清晰的状态。
秉笔实录 VS 春秋笔法
回想到2016年,在境外媒体圈引起一个轰动性的事件。风暴眼是《炎黄春秋》杂志的管理层问题。《炎黄春秋》是一个纪实性的历史月刊,它的slogan是“秉笔直书,以史资治,实事求是,以史为鉴”。然而,这种刊名和slogan存在矛盾,或者说“都想要”的思维,很难达到。现在看来,2016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历史虚无主义”蔓延该刊,确实是不太好。格局小了。
秉笔实录,就是有什么写什么,贵在真实,事实为大,属于记叙文。
春秋笔法,就是暗藏褒贬,夹叙夹议,观点先行,属于议论文。
《新唐书》可谓是春秋笔法的典型代表。欧阳修把自己喜好厌恶全部体现在了里面。比如说,欧阳修讨厌佛教,就把旧唐书中包括玄奘大师在内的所有佛教人物统统忽略,讨厌宦官,就把宦官一律打成“奸佞小人,猥琐不堪”,甚至对于安史之乱,由于对安禄山的憎恨,即使不是安禄山发动的战争,欧阳修也要用文字将安禄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赵冬梅老师在一次演讲中说过“功利主义的真实观”是中国古代文人的特有观念,他们相信“文字的力量”:“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音yue, 四声)”。在这种情况下,真实,往往允许甚至鼓励对事实的漏略、拣选和重新编排。所以,有时政治正确的真实观要大于朴素主义的真实观。
你以为这种真实只是在修史书中吗?当然不是。
范仲淹去世后,范家的后人请欧阳修帮助写墓志铭以盖棺论定。然而欧阳修在写出来的时候却招致了范家人的不满,原因是范仲淹并没有和吕夷简和解,然而欧阳修坚持己见而写了和解。后来范家人在刻墓志铭时删除这句话,欧阳修就公开宣称不是他写的。两家就已经闹僵了。这种所谓的“旁观者清”背后所隐藏的因素,既可能是政治因素,又可能是朝廷安宁因素,还有可能是其他的因素。
既然这样,我们对“真实”的理解到底该怎么看?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提到一个故事:“一位美国历史学家为撰写加利福尼亚州的历史,倾尽家财与毕生时间搜集史料。他广泛收购或借抄政府、企业、家庭的档案账本,雇佣助手整理资料,并亲自访谈当事人获取口述记录。数年后,资料堆满十间房并完成分类,才正式开始写作。”到今天为止,如果这么做,中国历史的研究者就只能啥也不干了。
你看,从这种做法,我们能够理解到现代人一种做事方式:“不要等到万事俱备而才开始动手做事”。这就是借鉴历史学家的研究思路。
英国学者柯林武德给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观点:“一切的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
这个句子有点长:历史学家在自己的心里,把过去发生的事,重新演一遍,这之后才形成了历史。
历史的真相,不是那些过去发生的事实。那些事实是不可能被重现的!
考古出来的文物、档案;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事件,都只是历史学家的服装、化妆、道具和演员,历史学家才是真正的导演,而我们普通人看到的,也只是接受了掩藏在历史事件背后,他们的“思想”。
没错,历史=历史学家的思想。
这句话得到了很多学家的反复确认: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英国历史学家希尔说:“每一代人都要重写历史,因为历史不会变,但现实一直在变”。
而罗振宇老师总结他们的话,也说了这么一段,大意是:
历史,它不是过去事实的记录,对于当代人来说,历史不过就是一些以“过去事实”为名而存在的材料,经过历史学家的处理,以一种讲故事的名义,解决这一代人面对的现实和未来的问题。
读历史的好处
读历史,既然不去选边站队,或者说做一个“不粘锅”,那我们到底从历史中得到什么?
除了前面我所说的,要像司马迁一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之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扩充我们的心量。
“心量”是一个源于佛教的概念,而现在可以扩展到现在的日常生活中,描述我们内心世界的广阔性和包容性的。我们这一生不过百年,要想活得长,一是在物理时间上获得长,二是看到更多人的活法,理解更多人的活法,把他人的生命装载在我短暂的人生里,让自己有机会突破个人经验的边界,撑大个人生命状态的范围。
凡事都要力求给古人一个评价,这是用我的是非标准来衡量古人,借古人的故事夯实了一遍“我”的原有的价值观。不能光图“爽”,这样就会把自己限制到“小我”的情况。
有一个词“不器”,这是儒家以“君子”标准教化后人的一个准则。何为君子,“修己以敬,修己安人”。前者是指用很恭敬的态度来提高自己修养,后者则是要用这样的修养来让周边的人各安其位。
后来,我听到过一个说法,说“君子”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因为人都是多面性的,此刻你有君子的想法,但是下一刻可能小人的做派又出来了。有一个问题:你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本来这个问题就是个伪命题。
在现实世界中,“真实”是一个好的原则,但是在生活中,它经常要为“修己安人”这个更崇高的目标让路。在中国的处事原则中,什么事情地位崇高,那么其他的都应该给他让路。
假设一个场景:此刻,如果当你翻开朋友圈,看到这么一条:一个姑娘在朋友圈里发了自己的美照,然后写了一段话‘最近休假,在读《史记》,写的真好,刚看到唐朝。’是怎么回复?是直接指出,还是默默点赞。
如果读过《史记》,就知道最终篇是记录了汉朝元狩年间的历史,距离唐朝还有734年呢。追求真实吗?当然可以。但是“修己安人”的做法是回复一句“开卷有益,太高兴你喜欢读历史了。”
此刻,我想到了已经圆寂的星云大师了。他的价值观我已铭记于心:“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这不就是时刻约束,也时刻提升自己的方式吗?
写到这里,我特别想推荐新加坡国宝级歌手,也是我从20岁追到今天的蔡淳佳最近新发的歌曲《心若有风千万里》。
阳光和星辰 照着赶路人,等云散去不如去拨云见日,等风吹起不如先追风而去,其实现实是最隐晦的诗,用心读来,唯美真挚。
我们1061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