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阅读笔记(1):社会价值变迁中的知识分子困境

如果一个人没有在成年后通过深刻的反思与学习来重塑自我,那么他一生的思想基调,几乎注定由那个塑造了他世界观的关键时期所决定。一代人的价值观,如果不是后期依靠学习,那么基本的基调是由这代人青少年时代所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与精神领袖的影响所决定的。

今天要介绍的这位康斯坦丁·西蒙诺夫,就是在斯大林时期苏联文坛的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他身上的素质很优秀:诚实、纯真、有条有理、严守纪律、具有极大的热情和魅力。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西蒙诺夫才参与了对公共意义的操纵。

多重道德的撕裂,谁有资格定义“善”?

斯大林时期是苏联发展的巅峰之际,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社会上的道德标准划分复杂。有“热心公益、为国牺牲”的无产阶级道德、有贵族阶级道德、有斯拉夫民族朴素道德等等。不同道德标准的存在,就会导致在社会要求、家庭伦理和个人良知之间的一些冲突。

这些不同的道德范式,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碰撞。当国家要求你举报“可疑分子”以表忠心时,家庭伦理告诉你应保护亲人;当宣传机器将撤退描绘为“叛国行为”时,前线士兵却清楚那是保存实力的必要之举。在这种张力中,普通人如何自处?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

答案往往是妥协,或是选择性失明。而维系这套看似稳固的社会道德秩序的,并非仅仅是个人信仰或教育成果,还有一个更为隐秘而强大的机制——极权恐惧

这不是简单的害怕惩罚,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理状态:你不敢质疑,因为你不知道边界在哪里;你不敢沉默,因为沉默也可能被视为敌意;你甚至不敢真诚地悲伤或愤怒,因为情绪本身可能成为罪证。在这种氛围中,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

西蒙诺夫的崛起:忠诚、才华与共谋

20世纪30年代,斯大林时期的战时宣传充斥社会,大恐怖对军事指挥的巨大破坏,战争初期席卷苏联的混乱和困惑,互不信任的气氛等等。作为一个力争政权认同的作者,西蒙诺夫撰写了关于斯大林和白海运河的文字。西蒙诺夫明知斯大林说谎,但仍然亦步亦趋的以“犯罪行为”和“叛国罪”谴责了1941年下令撤退的苏维埃将军。并且将官兵面对各种障碍,想方设法应付突发事件所履行职责的个人精神归结为斯大林领导。

在1950年,新上任苏联作协领导刚满4年的西蒙诺夫接到了斯大林的秘密任务,主要任务有两个:

1、要求在《文学报》上的社论,对冷战时期的文化政治勾画出另一种独立视角,表面上显得不同于克里姆林宫立场,以满足文学知识分子的愿望,但实质上却不偏离针对西方的强硬政策。

2、参与斯大林发起的对文化界的镇压行动。

斯大林之死的冲击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因为中风而去世。去世前一晚,作为苏联最高苏维埃领导会议300名参与者的一份子,西蒙诺夫在克里姆林宫中的表现和其他299人一样,在主席团成员没有宣布斯大林奄奄一息的消息之前,整整四十分钟,无人敢发声,无人敢动弹。主席团成员未宣布情况前,所有人都像雕塑般静止——这是长期高压统治下形成的条件反射:恐惧已经内化为本能。就在消息宣布后,西蒙诺夫从克宫直奔《真理报》办公室,在那里,他知道了斯大林去世的消息。当晚,他在自己家中百感交集地写下了哀悼诗。

3月6日,苏联全国得知斯大林逝世,并且开放瞻仰3天。作为斯大林遗体的指定护卫之一,西蒙诺夫观察着人们的反应。不是每一个人都在苦寒、不是每一个人都在抽泣、大家仿佛都在“精神痉挛”中度过。在面对是否坚持“斯大林主义”还是改革,谁也说不好。

3月9日,斯大林安葬后,苏联政治情况很不明朗。这三天,仿佛是一场全国范围的心理仪式:告别过去,却又不知未来何去何从。新上来的赫鲁晓夫极力反对斯大林主义者。西蒙诺夫等斯大林主义者认为,赫鲁晓夫是“叛徒”和“野心家”:斯大林活着的时候就高歌对领袖的爱戴,等他一死就大加谴责。对于一个知识分子,西蒙诺夫不愿放下

1956年2月14日召开的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发表了震惊世界的“秘密报告”。但在2月9日,赫鲁晓夫在讨论中就已经为这次会议的基调做了很严厉的说明,他以1935年到1940年党员受迫害的事情为例。

究竟是什么样的领袖,会摧毁每一个人?我们必须勇敢地讲出真相……我们曾与斯大林一起工作,但这并不连累我们。随着真相的浮现,我们必须予以公布。否则,我们就在赞同他的行为……我们可以响亮发言,不以为耻,无需害怕,绝不满足于心胸狭窄的诡辩。

披露这些真相,到底是为什么?对于老百姓而言,当然是在随波逐流中吃瓜,而针对高层领导的,则是展现出对权力的觊觎。通过揭露他人的罪行,一方面打击或威胁了主要的竞争对手,另一方面也在支持改革的群体中建立自己的支持基础。还有一个,是受迫害的老同志们所要挟,话语权怕被夺走所致。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全面批判斯大林的个人崇拜与大规模镇压行为的秘密报告撕开了铁幕的一角,也让所有曾经依附于斯大林体制的人面临灵魂拷问。

对西蒙诺夫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精神地震。他曾是斯大林文化的积极构建者,如今却被要求否定自己过去的信仰与行动。更让他痛苦的是,许多昔日同僚迅速转向,痛斥斯大林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虚伪的投机。“你们活着的时候不说,死了才揭发?”他在私人笔记中质问,“难道我们这些人就没有责任吗?”

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法完全拒绝真相。随着越来越多档案开放、受害者平反,他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我在多大程度上,成了谎言的一部分?

于是,从60年代起,西蒙诺夫开始撰写回忆录。这不是普通的自传,而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自我审判。他反复追问自己:

  • 我是否真的不知道那些迫害的真相?
  • 我为何没有为受难的朋友发声?
  • 当我知道某些事实时,我是选择遗忘,还是主动掩盖?

他在1966年写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虽有疑问,但仍热爱斯大林。时至今日,明白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既不爱他,也不能再爱他。如果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才明白的,我当时就不会爱他。”

这句话,是一个知识分子迟来的觉醒,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悔恨。

一个人过度执着一个标签不好

现在看来,西蒙诺夫最大的标签就是“斯大林主义者”。这个定位源自于1954年对爱伦堡的攻击,同年,在《真理报》的文章中对自由派解冻中的其他先锋作家“讽刺文学风”发起了一系列攻击,认为这些人没有“教育苏维埃人民如何爱护和珍惜苏维埃制度”。他也对某些作家指出官僚主义、小腐败和官场低效的做法嗤之以鼻。对于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更是大加批判“一部庸俗主义的作品,既卑鄙,又刻毒,有的地方更是赤裸裸地反苏维埃,认为1917年十月革命中知识分子跟随苏维埃是错误的”这些人为布尔什维克工作不是出于政治选择,而是他们是俄罗斯爱国者。

西蒙诺夫的这种标签,一方面是别人给他贴的,而另一方面也与自己情感依附有关。他对自己的历史和身份,与斯大林政权紧密相连。所以,他对于赫鲁晓夫的行为不能轻易接受。这种情况,导致西蒙诺夫在自由改革派的眼中,是一名顽固守旧的斯大林主义者,但在顽固斯大林主义者的眼中,又是一名危险的自由主义者。

1964年,勃列日涅夫上台,对赫鲁晓夫去斯大林化政策逐步逆转。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起,西蒙诺夫成为苏维埃文学当权派中的元老。他的著作获得广泛出版,并在苏维埃学校和大学中列作标准的课外读物。他经常出现于苏维埃媒体,并作为苏维埃文学的官方代表而周游世界。即使以苏维埃精英的标准看,他都是在享受特权生活。这种标签的反思又停止了下来。他参与了克里姆林宫,准确的说应当是勃列日涅夫对文学年鉴《Metropol》的迫害。

然而, 勃列日涅夫政权对战争记忆实施更加严密的控制,利用苏维埃的胜利纪念日来展示人民的忠诚和政权自身的合法性。与审查员的斗争,更使西蒙诺夫下定决心要找出战争和斯大林政权的真相。从这时起,他的笔记本充满了与斯大林见面的回忆。他自我审问,跻身于这位独裁者的侍从行列时,自己对斯大林的罪行究竟知道多少,不知道(或不想知道)多少。他对斯大林的谎言和谋杀了解得越多,就越想与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西蒙诺夫于1966年写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虽有疑问,但仍热爱斯大林。时至今日,明白了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既不爱他,也不能再爱他。如果我早已知道我现在才明白的,我当时就不会爱他。”

回忆成为了忏悔与自我审判

回忆录所起的作用,尽管表面上看是与过去人生中的所有的“我”的交谈,但是这并非是与过去某一时刻的真正想法所交流,而是通过和自己记忆的对话,寻求自己人生的真相。例如,在西蒙诺夫受慢性支气管炎折磨而死的最后时光中,他反思自己为什么在斯大林恐怖时代中,没有给的求救于自己的人提供更多的帮助。

为了避免被视为与不同政见者乃至外围人士有牵连,西蒙诺夫出于与苏维埃政权打交道的内心恐惧,阻碍了自己的女儿和不同政见者弟弟的婚姻。

结语:救赎

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了解西蒙诺夫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评判一个历史人物,更是为了警醒自己:
当宏大叙事席卷而来时,我们能否保持一丝清醒?
当权力要求我们站队时,我们是否还能听见内心的声音?
当我们身处安稳之中时,是否还记得那些曾因沉默而付出代价的灵魂?

一代人的价值观,确实由其所处的时代深刻塑造。但真正决定我们是谁的,不是我们经历了什么,而是我们如何回应那些经历。

西蒙诺夫的经历告诉我们,人生当中想要大起,就必须要拿很多东西交换。要的越多,承担的代价就越大。若非时代裹挟,选择一条吾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方式,多积累一些道德与良知,是知识分子摆脱困境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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