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发生最大的事，是狄青平定了侬智高的叛乱。宋仁宗一高兴想让狄青当枢密使，也就是现在的“军委副主席”。只不过臣子们说这样不好，百般劝谏之后，宋仁宗把它变为“总参谋长”。这个故事到了1056年再说。

今天的故事从《辽史》讲起。

十二月壬子，诏大臣曰：“朕与宋主约为兄弟，欢好岁久，欲见其绘像，可谕来使。”
——《辽史》

此刻，北方的辽国和我们的大宋朝之间还处在敌对状态，而要画像的目的显然背后也有人性的复杂。推测，一方面当皇帝心很累，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一些阿谀奉承或隐匿篡权之辈，内心有苦没法直抒胸臆，放眼天下，只有宋仁宗和自己有相同处境。这就是很多老总没事儿就去参加总裁班，心态应该差不多。

可是，宋朝已读不回。

1054年，辽兴宗还是不甘心，这番话也是在暗示。

戎主置酒，谓君贶（kuang, 四声）曰：“南北修好岁久，恨不得亲见南朝皇帝兄，托卿为传一杯酒到南朝。”
——《梦溪笔谈》

宋朝仍然是已读不回。

1055年，趁着宋仁宗过生日，辽兴宗把他家祖孙三代画像打包送过去，以换取一张画像。

以其主之命持本国三世画像来求御容。
——《宋史》

不仅是诚意满满，类似与“先干为敬”，而且有正式的国书。附带有辽兴宗的一封家书。

契丹与中国通盟久矣，而向来宗真特于信好，自表殷勤，别有家书，继以画像。
——《论契丹求御容札子》

这一回，算是答应下来了。但是此时辽兴宗去世了，好遗憾。到了1057年3月、6月，9月，辽兴宗之子辽道宗向宋朝修书，提议画像问题。宋朝仍然不理会。

辽兴宗

耶律宗真（1016-1055），汉名宗真，契丹名只骨。1031年登基，1055年驾崩，谥号孝章皇帝。

九月庚子，契丹遣使以新主画像来求御容，许之。
——《皇宋十朝纲要》

宋仁宗考虑了七八天，同意了。下次庆贺元旦的时候，把宋仁宗的画像装箱带过去。

且许以御容，约因贺正使置衣箧（qie, 四声）中交致焉。
——《续资治通鉴长编》

欧阳修针对宋仁宗的这些前后矛盾，反复顾虑等问题，上书宋仁宗：

大凡为国谋事者，必先明信义，重曲直，酌人情，量事势，四者皆得，然后可以不疑。苟一有未然，尚恐败事，况四者俱失，岂可不思？……

则臣恐衅隙之端，自此而始。祸患之起，未易遽言。

宋仁宗也答应了不少。

吾待虏厚，必不然。 ”遣御史中丞张昪遗之。
——《邵氏闻见后录》

出现犹豫的情况，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大宋的顾虑

第一重顾虑：“厌(ya)胜之术”

如果你去过甘肃天水的伏羲庙，会看到树上有很多红色的纸人，很多地方都被烫过或烧过，据说有祛病消灾之功效。“厌胜之术”就是对他人施加巫术的做法。

比如说，宋朝担心的是辽国拿到宋仁宗画像，找巫师做法，在上面扎针导致宋仁宗得病或破坏宋仁宗国运。

再比如，辽国未来攻打宋朝时拿出仁宗画像当两军面前焚烧，说宋朝国运完蛋了。会激发辽军，打击宋军士气。

20世纪初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中提到过一个“互渗律”的底层认知逻辑。简单的来说，就是万物连接。对于人类原始思维中，这件事和那件事的边界是不清晰的，互相都是可以起作用的。

同样，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归纳了两种：

“模拟巫术”，即相似的东西都有关联性，比如中国古人就相信“以形补形”；到今天为止，房间里挂着父母相片，在这里做点不想让父母看见的事儿，多少还是会有点别扭。

“接触巫术”，即接触过的、相近的东西都有关联性。比如菩萨面前烧过香留下的想回，也一定占了菩萨的仙气，能够治病。今天为止，咱俩见面，你递一张名片给我，我一边聊天一边玩这张名片，你会生理的、本能的感觉不舒服，觉得对方在随意玩弄属于你身体的一部分。包括签名的书一样。

第二重顾虑：面相看出一切

皇帝的画像、雕像，既可以像皇帝的真身一样，巡行天下，替皇帝分忧，也可以像皇帝真身一样，承受危险，产生重大的政治后果。可以说，画像就是皇帝神圣性的一部分。

宋仁宗在考虑，如果给了画像，就等于把我的一部分给到辽朝了，他们会怎么对待它，自己完全控制不了。

特别是唐宋时，中国的绘画技术，特别是在人物肖像画已经画的很像了。比如唐朝初年阎立本画的《历代帝王图》中，隋炀帝的画像可能是中国第一个留下过真实形象的皇帝。因为唐末的那一场大乱，这些画像都没能留下来。

宋朝很有幸，从宋太祖一直到亡国之君宋度宗，一共十五位皇帝，画像的精细度，都是现代证件照级别的，画像上可以看出很多关键信息。

这就像我们判断一个人，简历再详细，也只能有个大概印象，但是加上一张照片，我们对这个人的感觉马上就立体了，很多判断就能下了。

如果想要主打一个天生异象的神秘主义，就不要放置照片就可以了。

60多年后了，宋朝安插在辽朝的探子报告，说这一代辽朝的皇帝长相不行，有亡国之相。当时的宋徽宗一听，来劲了，那机会好啊，可以北伐拿回燕云十六州了啊。赶紧，派画肖像画的高手，假装是正常的使节，去画一张辽朝皇帝的画来，我们来判断一下。等画回来一看，果然，望之不似人君啊，宋徽宗说，有数了！打它！结果呢？结果这个辽朝皇帝确实是亡国之君，但是没有亡在大宋手里，而是亡于金朝。宋徽宗顺便也把自己的江山给葬送了。这是后话。

人物画像不仅是一个符号，还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载体，很多关键决策要靠它才能完成。

“天下”观的急剧变化

如果说上面的内容是带有风水的事情，那么下面可就是真正的原因了。

忠臣的反对当然是重要因素。当时被称为“铁面御史”的赵抃从华夏礼法的角度劝解。

昼省夕思，大为不可。伏自南北和好，仅五十年，然赐与万数固多，而华夏礼法犹在，岂容渝动信誓，妄行干求？深惟庙堂自有谋算，如向时尝借乐谱，前日将进寿觞，陛下皆能照其谲诈，沮彼狂率。今之所请，益又可骇。况非彼书语及，只是黠使口陈。伏望陛下密令馆伴杨察以直词拒之，命中书、密院以常礼遣去。庶几戎人之议，无轻中国之心，则圣神何忧，臣子不辱，中外幸甚。

但是，这是与当时时代变迁因素密切相关，甚至更是核心因素——“天下”的观念变化。

周朝时“天下”的特征

1、依托想象：中国是世界中心、文明中心。京城为核心，华夏为近郊、夷狄为远方。距离越远，环境越荒芜，文明等级越低、自然而然就是野蛮的族裔。

2、生活习惯与政治方式区分。不按照地域和血缘划分，谁承认我们的文明就是自己人。

宋朝的局限

1、丧失了压倒性的文化优势。相比辽朝，双方都幅员辽阔，都有藩属国，都有发达的文化，都尊孔搞科举，都有皇帝制度。而且平起平坐，兄弟相称。所以生活习惯和政治方式无法区分。

2、靠边界划分不牢靠。一切能区分的东西，都要区分开来。比如，不光是禁止往外输出兵器，连人也都管起来了，有文化的人，懂占卜的人，有手艺的工匠，统统不许跟少数民族交往。外来的宗教、习俗、衣服，大家都开始自觉地抵制，比如佛教带来的火葬，程颐、司马光、朱熹，这些大儒坚持不懈地反对，最后果然就禁绝了。

所以，宋朝只能靠“民族主义”心态，通过排斥他人来确立自我。

没了绝对的文化优越感，那就只好替换成具体的民族自尊心。强调区别，强调竞争。

3、宋朝内部强烈的忧患意识带来的“竞争力损害”。宋代人特别在乎正统，就越看什么故事都要分个正统。所谓“手里有个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南边的夷狄敢杀我们的官员，西边的夷狄，即西夏，有一个怎么都搞不服的头领，更要命的是北边的夷狄辽朝，他们居然有一个和我们地位一模一样的皇帝。从庆历新政到王安石变法，再到北宋晚期的那些政局变幻。这些改革，看起来是在搞内政，其实眼睛盯着的，还是和外部对手的竞争。

不是所有的竞争意识都是好事。有一句话叫“竞争意识损害竞争力”。

视觉时代

技术进步是一个不可逆的文明趋势，这一趋势也会给人的心态带来微妙变化，这种变化也是不可逆转的。

人有眼睛，我们渴望图像，这就像远古的那些人，在山洞里面摸着黑，也一定要想办法用笨拙的笔触，把自己脑子里想象的东西画在墙上。就因为内心有这么一个空洞，得填补它，得知道自己想象的这个东西长什么样，这是一种渴望。

对比一下我们今天，任何人任何事，只要是我们谈论、思考的，都会有图像。哪怕是抽象的数据、趋势，也会画出一堆饼状图、折线图。

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是从图像匮乏时代飞速走进了图像过剩时代。时代不一样，但一样的是只要时代变迁，只要技术进步，就会产生新的困扰。图像过剩时代，我们一样有困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有学者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景观社会”。我们用极大的热情去追求视觉景观。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应该叫“奇观社会”才对，我们对图像的要求越来越高，依赖越来越重。你身边要是有小孩，观察一下他们有多沉迷iPad就知道了。

这会导致很多后果。

首先是真实世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手机上看到很多网红景点，跑去打卡，发现索然无味。对啊，看手机和电脑，拿到的都是视觉的巅峰体验，又快又好，现实景点怎么能比？影像中的人，影像中的情感，影像中的爽，都远远比现实中的更好、更刺激。

紧接着下一个后果出现了：无时无刻地感知影像带来的高光时刻，我们自己反而没有了高光体验。在原来的视觉匮乏时代，拍照是大事，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进照相馆精心布光拍，拍完还得冲洗出来，放进相册，家里来了人还一起看。可是现在，人随时随地都在拍，进展览馆一通拍，听演讲，屏幕上的PPT一通拍，到景点也是一通自拍，看起来都记录了。就像苏珊·桑塔格讽刺的，“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为了在一张照片中终结。”好像拍下来了，也就拥有了。但你想想，现在你手机里拍过的合影和PPT，有多大概率会被回头再看一眼呢？

还有一个后果，就是我们对世界的想象力变差。原来，一万人看《红楼梦》会想象一万个贾宝玉、林黛玉，但是自从有了87版《红楼梦》电视剧，我们这代人的贾宝玉林黛玉就固化成了欧阳奋强和陈晓旭，再难摆脱了。

这就是文明的代价之一：随着技术进步和社会发展，我们的一些情感模式可能就会永远消失了。

所以辛弃疾坦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罗老师说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影像的时代已经来了，谁也阻挡不了，但是，文字曾经在文明传承中发挥过的作用，怎么赞美都不过分。致敬世界上所有记录和传承了文明的文字。